明月问归期

夜来谁向月中归

【修植】孔雀之死

文艺复兴嗑起了多年前的老cp,于是翻出七八年前的老文重温,发现自己都看不太懂了,害

【修植】孔雀之死

曹植初见杨修,是在他爹曹操的宴会上。

之前他早就听闻杨修大名,曾经有位名士祢衡说:“大儿孔文举,小儿杨德祖。”作为名士眼里的唯二之一,想必也是个不凡之人吧。

杨修正坐在不起眼的地方,衣着朴素,却神采奕奕。

曹植远远地望向他,只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眸,似笑非笑的目光好像也正对着自己。

被这目光一盯,曹植忽如芒刺在背,心中的念头好像已被一览无余,坦荡得掩饰不住。他连忙低下头,端起案上的酒杯,一口吞了下去。

再抬起头,却看到杨修好像从没注意过自己,正自顾自地饮酒,修长的手指抚过羽觞,再慢慢地端起来,缓缓地送入口中,那悠然自得的神情,竟然像是还在回味。

曹植这才想起刚刚吞入腹中的酒,美酒果然名不虚传,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。

回过神来,却见主簿大人已经站起身来,跟刚来的宾客寒暄推辞,那侃侃而谈又趾高气扬的动作和神态,简直像极了一只傲气自矜却还敛着尾巴不肯张开的孔雀。


“孔雀?”杨修呷了一口杯中酒,略微诧异地反问道。

“是啊,那时的你,第一眼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。”曹植也小酌了一口,放下酒杯,伸手一指,“看,就像池边的那只孔雀。”

刚刚入秋,淫雨连绵,难得有一日放晴,两人便在这铜爵园内池塘边摆了小酒,相邀对酌。此时凉风习习,自是十分惬意。

杨修顺着曹植手指,看向池沼边的那只孔雀。孔雀对他俩的品评才没有兴趣,它昂起优美的脖颈,优雅地转过头开始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。

杨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,讪笑了一下:“那君侯现在觉得呢?”

“后来啊,当我终于看到孔雀张开尾巴的时候,我才发现这哪里是只孔雀,根本就只是只山鸡而已。”

“君侯又在取笑我了。”杨修却也不恼,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上一杯。

他看着曹植略有得意的神情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真是抱歉,我已记不清对君侯最初的印象了。只记得当初见到魏公的公子们,真是个个体貌英逸呀,以后必为人中龙凤……”

曹植听着他敷衍的话语,十分不满,却什么也不说,只管闷闷地继续喝酒。

杨修也不以为意,过了一会儿转了话题道:“这次魏公东征,让君侯典管禁兵,君侯可有所准备?”

一提起这件事,曹植心里忽然自豪起来,不由得挺起胸膛道:“这可是我第一次独自担当重任,说实话还真的有点紧张呢。”

杨修十分理解似的安慰道:“确实。不过君侯既已如此看重,我想应该是能够胜任的,君侯莫要太过担心。”

曹植却想起了什么,向杨修关切道:“听闻这次出征主簿们多有阻挠,贾主簿(贾逵)都因此下狱,你没受到什么牵连吧?”

杨修摇头:“我没事。魏公决定的事,哪有那么容易更改,我从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。只希望魏公能明白贾主簿并无恶意,早日放了他。”

时遇霖雨,士气低迷,杨修心里叹道,恐怕魏公这次要无功而返了。

“对了,君侯觉得这次东征结果会如何?”

曹植信心满满地道:“我当然希望能够一举克敌了,可惜父亲这次让我留守在邺,不然我真想跟你们一道去东征。”

杨修笑道:“君侯不必如此沮丧,安定后方,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。过几日我就要随军出征了,惟愿君侯能够洁身自律,少饮美酒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曹植奇怪道。

杨修看着他,仰面喝下最后一滴酒,顺势躺倒在草地上:“当然是希望君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醉方休啊”


隔日大军就要启程。

邺城门外,幡旗飘动,六师俨然,整装待发。

曹植却正在城门口接受父亲的训诫。

曹操语重心长地对他道:“我从前做顿丘令的时候,才二十三岁。回想那个时候所做的一切,现在都不后悔。你今年也二十三了,怎能还不自勉呢!”

曹植在心里吐了吐舌头,面上连忙乖巧地应道:“孩儿记下了。我一定好好掌管禁兵,守卫宫省。”

曹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许多,曹植一一应下,大军才终于出发。站在队伍里的杨修瞧着曹植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,心里暗笑不已。

他也长大了呢。却不知是否可以独当一面了?


曹植目送大军走远,直到快要看不见,他才关了城门。然后又走到城隅,登上城楼,继续观望。玄武池上舟楫徐动,舳舻相继,樯橹纷然,渐行渐远。

杨修随军走了一段,然后回望了一眼邺城。

城门已闭,却见曹植还站在城楼上伸长脖子四处观望。他的心恐怕也跟着大军飞走了吧。

看着他急切的样子,杨修忍不住想要调戏一番。

到了驿站,他趁机写了封书信,交给驿使,让他送给曹植。


曹植收到书信的时候,他正例行在城楼眺望邺城。

看着书信,他不禁兴奋地想道,这才出征没多久,怎么就这么想我了?

迫不及待打开书信,却见是一篇出征赋,杨修写道:

“……公命临淄,守于邺都。侯怀大舜,乃号乃慕。茂国事之是勉兮,叹经时而离居。企欢爱之偏处兮,独搔首于城隅。……”

曹植现在正在城隅。这不正是在调侃他现在的行为吗?

于是曹植就有些羞恼,他合上书信,对左右道:“这次东征吴寇,我虽然不能随行,但是神武之师一发,肯定能够胜利,我已经可以想见整师振旅的盛况了,所以要作赋一篇。”

然后他就写了一篇东征赋,也顺便当作回信送给杨修。

杨修看到之后,想象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,大笑不已,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。

(注:以上建安十九年七月)


曹植守城只是一时之事,大军班师回来之后,他便无所事事了。

可杨修作为主簿,军国多事,就没有那么多闲暇了。

于是两人最近颇有别远会稀之感。

杨修明知曹植那边不过是一些高谈阔论的宴会,可是就算他再会推辞,也架不住曹植三请四请,终于有一天,他决定从任上开溜了。

临行之前,还是打点好一切方为上策。

杨修仔细预料了一下今日事务,曹公刚进封魏王,最近一直都是礼仪人事方面的事务,若有答教,那么应该就是……他提起笔,忖度一会儿,写了几条文书。

走到门下,递给守门人道:“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,如果魏王有事差人来问,你就按照次序把这些文书交给他。”

守门人奇道:“为什么不直接全给得了?一条一条给多麻烦。”

杨修这才露出笑容:“魏王性疑,同一件事他一定会反复来问,直接都给了的话岂不是没有意义了?”那神情颇为得意。

守门人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应声:“哦~我记住了。那看您这么高兴,这是要去见谁呀?”

杨修哈哈一笑道:“自然是佳人有约。”便出门去。


杨修到曹植那里的时候,他们的气氛已经很热烈了。

于是他就被当仁不让地浮了一大白。

曹植已经有些醉意,直拉着他的袖子说道:“德祖你可来了,我们这边都快散场啦。该罚!”

杨修赶忙扶住就要倒在自己身上的曹植,应道:“好啦好啦,我喝就是。不过我这可是冒着渎职的危险来这里的,你就这么对待嘉宾?”

曹植答道:“当然不是了。既然这边就要散场,咱俩就出去逛逛吧,我听说城那边斗鸡场上有新玩意儿,咱们一起去瞧瞧吧?”

宾客见此,于是纷纷告辞。

“唉……”杨修心中叹了口气,先叫人把曹植扶上塌,想等他略微清醒了再做打算。

转头看到案上摆着的翰墨,心知曹植肯定又乘兴写了什么,不由得翻看了起来。

正看着看着,曹植却又起来了,他看到杨修正在看自己的辞赋,马上兴奋起来:“德祖,原来你对我的辞赋这么感兴趣呀,那这样好了,等我过几天把以前写的辞赋都整理整理,然后再拿给你帮我雅正怎么样?”

杨修觉得他恐怕还没真正清醒。可喝醉的曹植又偏偏十分难缠,推辞不得,只好答应。

曹植更加开心,于是拉着他就真的上街去了。


斗鸡场上依旧十分热闹。

他俩却不巧在这里碰见了曹操。跟着魏王的还有王粲和几个侍从,他们几个也在观看斗鸡,并且十分专注。

杨修正想转身一步离开,曹操就已看见了他俩。

曹操道:“今天大家都这么早干完活了啊,子建你怎么和德祖一起来了?德祖我还正奇怪问你事情怎么那么快就回复了呢,原来你也惦记着这边呀。”

杨修勉强地笑了笑,附和道:“是啊,君侯说这边有新奇的事物可看,在下也十分好奇。”

这时候博闻强记的王粲便开口了:“有人向魏王进献了几只鹖鸡,鹖鸡出自太行深山,生性凶猛好斗,魏王今日便想在这斗鸡场上试验一番。”

曹操道:“既然你们几个都在,就各赋一篇鹖鸡吧。听说鹖鸡性情刚烈,互相搏斗终无胜负,期于必死,这种精神实在是值得敬佩啊。”

曹植和王粲二话不说,坐下来马上就飞翰成章,连曹操自己也兴致盎然地写了起来。

杨修却忽然不想写了。

曹操讶异道:“德祖你怎么不写?”

杨修做出一副告饶的样子道:“在下自思才不过在座各位,自然也就不好意思献丑了,魏王这次就放过我吧。”

曹操也不在意,道:“那就罢了。现在有人以鹖为冠,跟这个很像,让我想起战国时的鹖冠子,他的兵法也甚是可观啊。”


杨修回到了官署。

守门人向他道:“您果真料事如神,魏王遣人问讯,连次数都分毫不差。”

杨修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

守门人试探地问:“您这是怎么了?”

杨修摇了摇头,自顾自地叹道:“是佳人不懂吾心啊。”


过了几日,曹植果然叫人送了自己的辞赋过来。他的醉话却不是戏言。

杨修打开书信,开头便看到“数日不见,思子为劳,想同之也。”

他不由得笑了起来,这才几日不见你就相思成疾了?

不过我……也还真是挺思念你的。

待读到“其言之不惭,恃惠子之知我也”的时候,他仿佛已经能够想象出曹植那张充满热切盼望的脸庞了。

把辞赋小心地收起来,他执起笔开始回信。

“不侍数日,若弥年载。岂由爱顾之隆,使系仰之情深邪!……”

真是……难以抗拒又抛弃不掉的包袱呢。杨修甜蜜又无奈地想道。


终于得了一点空闲,杨修却不急着去找曹植。

他正在邺城的大街小巷里随意闲逛。

“叮、当、叮、当……”

有人在打铁。杨修顿住了脚步。

循着声音而去,杨修看到了一个白发老人。

他正在努力打造一把农具。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,他却顾不得擦。

杨修看着靠墙摆放的一堆农具,都是最最常见的用具,他却被中间一柄毫无纹饰的剑吸引住了目光。

“请问这柄剑是……”

“您真是好眼光。这把剑是我用一块难得的上好玄铁打造的,可花了我三年时间哪。”老人停了下来,擦了擦额角的汗。

杨修若有所思地道:“那若是用文犀美玉装饰的话,您看还需要多长时间?”

老人不解道:“一把剑足够锋利不就已经胜过一切装饰了么?为何您还要用这些来装饰它?”

杨修道:“我想用它赠人。我希望它更多时候只是一把用来装饰的剑。”

老人不再追究,只说道:“好,要是再装饰起来,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。”

杨修这才笑道:“那就多谢了。文犀美玉我稍后自会奉上,就请您为我再次改造这柄宝剑。”

(注:以上建安二十一年)


建安二十二年正月,曹植和王粲一同随军出征,没想到王粲却病死途中。

到了夏季,瘟疫四起,徐陈应刘,也一时俱逝。

曹植失了大半朋友,整日怏怏不乐,却不加节制地喝起酒来。

没人能劝得住。大家都说临淄侯真是越来越骄纵了。

到了十月,魏王定曹丕为嗣,同时也给曹植增户五千,他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万户侯。

但他的宾客却越来越少了。

一年内朋友大半凋敝,那些刚刚消失的人对他来说也不足以道。

于是他索性连门不都出了。


这段时间杨修也没怎么来看他。

一年之期已到,他要按照约定去取回那柄剑。

青玉为标,文犀饰首,明珠点缀,斑纹错杂。拔剑出鞘,光洁若雪,刃利如霜,果然是一柄宝剑。

杨修敛袖对老人恭敬道:“敢问剑师尊姓大名?”

老人诧异道:“问这个做什么?我不过是一匹夫罢了。”

杨修却道:“我将以您的姓名为此剑命名,此剑也会带着您的名字而流芳百世。”

老人爽朗地笑道:“若真能如此,那便再好不过了。我叫王髦。”

杨修也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

杨修却没有把剑送给曹植。

他最终把这柄剑奉给了太子。

他送剑给曹丕的时候,曹丕还颇为惊奇。

“你怎么想到要送我这个东西?”

杨修笑了一笑:“太子好剑,天下闻名,我只不过投其所好罢了。正巧我遇见了这把剑,所谓宝剑赠英雄,普天之下,太子您不称英雄,还有谁敢称英雄呢?”

“哦?”曹丕听着他那套说辞,注意力却集中在了那柄剑上。

不管怎么说……那确实是把好剑。

“那……我就不客气了。”曹丕随便推辞了两句便收下了。


冬去春来,也许是天气的原因,柳树发芽的时节,曹植的心情也有所好转。

他跟春日里的蛰虫一样,终于又活动起来,开门延客,拉着友生同俦推杯换盏,不亦乐乎。

过了几日,他又去拜访了自己的兄长,自从太子定下来后,他们兄弟俩已经好久没有把酒畅欢了。

曹丕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,还是那副装束,连兴趣爱好都一成不变。

但是他却注意到了一点不同的地方,那正是曹丕腰间挂着的剑。

他好奇起来,问道:“阿兄,你身上这把剑我可从来没见过,看上去是把宝剑呢,从哪里弄的?”

曹丕带着它已有一段时间了,除了刚带着时大家好奇的围观,现在已经没有人对它感兴趣了。看到曹植懂得欣赏,他就马上来了兴致:“是啊,确实是一把宝剑,这是杨修送给我的。”

说着说着就拔出宝剑,即兴舞了起来。

望着那潇洒的剑舞和周围漫天飘扬的落花,曹植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。


杨修正在家里翻看卷轴。

寂静的屋子里,只能听到竹简碰撞的声音。

正全神贯注之时,却听门外院中有簌簌之声。

杨修掩卷,起身打开门,没想到却是曹植。他正拿着把小刀站在空荡荡地庭院里,一刀一刀削着院子里的那棵柳树。茂盛的柳树枝条都被折断,垂下来了不少,叶子更是四处飘扬。

杨修看着地上零乱的柳叶,奇怪道:“你好好的削它做什么?”

曹植却似有些赌气,气鼓鼓地说道:“我只不过是想试试这把刀锋利不锋利而已。”

杨修哭笑不得:“你真是……这把刀又怎么碍着你的事儿啦?”

曹植终于放过了那棵可怜的柳树,对着那把刀道:“要是它不锋利,我就可以要别人再送我一把啦。”

杨修眼珠一转,立马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。

面上却不表露,只道:“现在看来这把刀已经足够锋利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曹植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:“我要为这棵柳树写一篇颂,顺便来嘲笑一下当今的某些人。”

杨修见他意有所指,却不点破,一转身就进了屋,铺开案牍,叫他赶紧进来写作。

曹植看杨修事事都顺着自己的意,却没办法发泄,只好跟着他进了屋,拿起笔写了起来。


还没写两句,他就忍不住了,于是把笔掷到一边,对杨修说道:“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我这里了?给你的书信也不回,我写了好多文章,想让你瞧瞧呢。”

杨修坐到旁边,跟他解释道:“我看你前段一直很消沉,怎么敢去打扰?况且最近我这里事务也很繁多。”

曹植像是理解似的点了点头,也不追究,因为这次来他的目的本不在此。

他试探着说道:“德祖呀,我前几天见过阿兄了,你都送了他一把剑,可是还什么都没送过我呢。”

杨修心里暗笑,可终于说出来了。面上却表现得还一本正经:“哦?你说那个呀,太子好剑,我正巧从王髦那里得到一柄剑,就送给他了。唉,谁让你那时都不出门呢?我也没有机会送给你啊。”

曹植跺脚,前段时间非常消沉,索性闭门不出,反被他拿去当了借口。

曹植眨着眼道:“现在还不晚,我不是就在你面前了么?”他游目往案边一扫,看到杨修以前画的人物像,顿时眼睛一亮,对杨修说:“宝剑千金难求,我就不为难你了。不过你的画却也是难得一见,今天我既为可遇之人,你就给我画张像如何?”

杨修也看了看那堆画,却调笑道:“你又不是什么高节妙士、忠节死难,又不能存留知鉴,我画你做什么?再说你这么好动,一时半刻都坐不住,我怎么画?”

曹植被他损得一句话都说不出,过了好久终于愤愤不平地道:“那你就是什么都不打算给我了?”

杨修对着他瞪圆了眼睛却有些委屈的表情欣赏了半天,这才慢悠悠地答道:“当然不是。我在想,你不是有句诗说‘思慕延陵子,宝剑非所惜’吗?既然在你心里延陵季子比宝剑还重要,我就送你一幅吴季扎的画像吧!”

“……”曹植反驳不能。喂,那句诗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那个意思好吧。

杨修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:“其实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,君侯你就莫要再推辞了。”

于是他只好抱着那幅吴季扎的像回了家。


曹植走后,杨修把曹植刚刚写的东西仔细收了起来,放到曹植来之前正在看的那堆卷轴里——那正是曹植当初送给他的文集。

过了一会儿,杨修的父亲杨彪走了进来。杨彪看着他道:“你又在看这些辞赋了,既然有心疏远,为什么还念念不忘?”

看着那堆辞赋,杨修眼前好像又浮现出脑海中想象出的那充满热切盼望的眼神,不由得叹了口气,又笑了笑:“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。”

杨彪看着他,却不反驳,只道:“你呀……”

没有比父亲更懂儿子的了,虽然他不亲自去找曹植,可是曹植来找他的话,他根本就不会拒绝。

(注:此节建安二十三年春)


临淄侯依旧放纵不羁,大家都说他早晚要出事。

没想到先出事的却不是他,而是他的妻子。崔氏自从嫁给了曹植,好像也沾染上了曹植的一些习气,不怎么把礼教规章放心里。

有天魏王在铜雀台上观景,就看到她衣着锦绣,在园中游玩。后宫应衣不锦绣,缛不缘饰,她怎敢公然违抗礼制?魏王大怒,让她还家,然后赐死。

曹植这下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了。可对于妻子的死,他一点办法都没有。他的父亲要杀他的妻子,他又能怎么办呢?

可他心里不爽,总要找个地方发泄。于是他又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酒坛里了。


再不主动,杨修也觉得这时候应该去看看他。

杨修从酒坛里捞起曹植的时候,他已经烂醉如泥。

但他好像还能认出杨修来。

他盯着杨修看了好一会儿,忽然就抱住他,扑倒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。

杨修完全手足无措,连忙搂住他,任由他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。

曹植哭了一会儿就哭累了,于是停了下来抬起头,对他说道:“德祖,咱们继续喝酒吧!”说着便从旁边乱堆的酒坛里胡乱拉出一坛塞到他怀里。

“……”杨修怀抱着酒坛,看着曹植扶额。看他这个样子,又不能拒绝,杨修一咬牙,就决定舍命陪君子了。

“为什么我跟你见面的时候,总是在喝酒呢?”酒将入腹时,杨修无奈地想道。

杨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,但两人相对,也似不那么烦恼了,痛饮的豪情也高涨了许多。他觉得自己的酒量恐怕还不如面前的曹植,不然为何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呢?


不过曹植当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。

一人独饮也就罢了,既然有人在旁边助兴,他的胆子借着酒就大了好多,这时候非要拉着杨修去西园。

“你怎么要去那里?”杨修问道。

曹植哽咽道:“我妻就是在那里……”

杨修连忙应道:“好好好,我们现在就去那里。”

于是杨修就叫了马车,两人一同乘车到了西园。

西园里树木葱茂,百卉丛生,这么多年来似乎从没有过什么变化,连池沼旁的孔雀都还在。

曹植忽然指着那孔雀对杨修说道:“你看这孔雀像谁?”

杨修干笑一声:“你以前不是说它像我吗?”

曹植努力地摇起头来:“不不,你跟它一点都不像。它在这里这么多年,一直就只是个圈牢养物,离群的雁都比它自由。你看它刚来的时候,大家都觉得它多么奇伟,可现在呢,谁还会去注意它,它跟其他的鸟又有什么区别……它是不是也很可悲?”

杨修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,只是一味应答附和。

转头去看那只孔雀,它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,安静地在池边打盹,似乎连周围的事物都懒得理了。

曹植在西园呆了一会儿,忽然又跳起来,攀上马车。

“子建!”杨修连忙跟上,喝得这么醉,真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出什么。


曹植驾着马车,飞快地沿着最近的道路向城外奔去。

他胸中好似怀着一股郁气,喝了酒之后就更觉难以忍受,只觉得像这样飞驰才能散发出来。

杨修看着他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狂执着劲儿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
罢、罢、罢,这次就随他去吧。

刚刚的闹腾简直让他心力交瘁,而且这次醉意好像是真的涌了上来。

恍惚中他好像听见马车停了下来,曹植正在对守城门卫大吼。

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呢……

等他彻底清醒的时候,一切都晚了。


可怜杨修聪明一世,却糊涂一时,所以现在只能跟着曹植一起,面对魏王的雷霆震怒。

“行驰道中,私开禁门。”曹操的脸色十分凝重,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将要发怒的前兆。

“有人告发,说你俩前日从私自驾车从司马门出入,然后还诽谤给了鄢陵侯(曹彰),可有此事?”

“我……”曹植平时出口成章,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
“好啊,你这次可真叫我对你异目而视了!”曹操看他一个字也辩解不出,反而更怒。

“魏王请息怒。”杨修这时却开了口,“此事不能全怪临淄侯,我当时与他同在,那个时候他已经醉了,醉后失仪,只是无心之过。”

曹操紧盯着他反问道:“既然你知道他醉了,那么你当时没有醉?”

杨修哑然。他醉了么?他当然醉了。

可是他却挺直腰板道:“是。”

曹操道:“你既然清醒,却还助他酿成大错,亦属同犯。来人,将杨修收付监狱,改日再议。”

杨修一句话都没有再辩解,深深看了曹植一眼,就这样被押了下去。

曹植眼睁睁看着杨修被押下去,心急如焚,思维却一片混乱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直到杨修消失在他面前,他才找回了言语:“魏王明察,此事完全是我一人所为,杨主簿只是无辜受我连累……”

“你当真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才把他付狱的吗?”曹操打断他道。

“?”曹植不解。

“杨修前后漏泄言教,已经多次犯法了。此人不可再留。”

然而还有更多的考量,曹操此时却没有再说出口。

曹植一下子懵了。

曹操这才又开始训斥他:“自从你开了司马门之后,我就再也不信诸侯了。恐怕我下次出去,你们就又私自犯禁。我再也不会让你们谁一直当我的腹心了!”

“公车门令,为你私开禁门,是玩忽职守,按罪当诛。至于你,念你初犯,暂且既往不咎,你就好好回去思过吧。”

曹植更加惶恐不安。


杨修死了。

罪名是前后漏泄言教,交关诸侯。

曹植再明白不过。杨修为何要漏泄言教?他还记得杨修职务繁忙,为了应自己的邀请,豫作答教给守门之人。交关诸侯,交的又是谁呢?当然是他自己。

他忽然很想笑,笑着笑着却又痛哭起来。


为了杨修之死,魏王也曾修书一封送给杨修的父亲。曹植的母亲卞夫人也同时修书给杨修的母亲。

曹操看杨彪形容憔悴,还颇为关切地问候了几声:“杨公怎么消瘦得这么厉害?”

杨彪欠身答道:“实在是惭愧我没有金日磾的先见之明,不仅不能够亲自杀掉孽子,麻烦了您,却还念着老牛舐犊之情,现在还感到十分悲伤。”

曹操听了这番话也不禁动容,然后吩咐左右送了许多物品来补偿他。


曹植来到杨家的时候,简直觉得无地自容。

可是父亲母亲都来慰问过,就算是来道歉,他也要来见一见杨修的家人。

庭院里依旧空空荡荡,以前他削过的那棵柳树也仍然茂密,只不过秋风扫过,大半叶子已变得枯黄。

曹植见到了杨修的父亲。

他斟酌了半天才开口:“杨太尉……”

杨彪却打断他:“在下早已不是太尉,君侯不必如此。”

“我……”曹植不知该怎样措辞。

“逝者已矣,君侯不必介怀。”杨彪却先开口安慰道,“小儿尚有些遗物,君侯若是想睹物思人,倒是可以稍尽哀思。”说罢竟独自放着曹植去了。


曹植走进那间自己本已很熟悉的屋子。阳光照进屋里,一眼望去案牍席塌井然有序,只是十分清冷。

过了一会儿,有个少年走了进来。少年怀中抱着一卷帛书,见到曹植,冷冷地盯着他看,嘴却抿着半天不吐一字。眼睛红红的,看来最近没少哭过。

这少年正是杨修的儿子。那傲气的神情,跟他的父亲颇有几分相似。

曹植看着他,一时失了神。

少年却终于开了口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
“抱歉,我只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。”曹植心怀愧疚,竟也不去追究这少年对他的态度。

少年盯了他一会儿,十分费解地自言自语道:“一点都不像……真不知父亲究竟是看上了你哪点……”

“啊?”曹植有些不知所云。

少年忽然气鼓鼓地道:“家父早就知道跟诸侯们相交是件危险的事,本想疏远你很久了,没想到你却一直不停地来找他,你知道他根本就不敢拒绝你。”

曹植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。他小心问道:“那他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?”

少年又抿起了嘴,咬了一会儿嘴唇才说道:“他说‘我固自以死之晚也’。”

不待他回答,他就又把怀里的帛书往曹植怀里一塞:“这是家父留给你的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

然后就这么跑了出去。


这是什么?曹植展开了那张帛书。

上面是一幅画。神采飞扬,意气风发,不正是年少时的自己么?

他忽然想起了当时央求杨修给自己画像时,他送给自己的那幅吴季扎像。

当初延陵季子说过什么来着?

“始吾心已许之,岂以死背吾心哉!”

原来他早就答应了自己。

他看着手里的画,怔怔的落下泪来。

(注:以上建安二十四年秋)


黄初二年,曹植被奏“醉酒悖慢,劫胁使者”,于是被押到京师治罪。

三台九府奏议纷纷,有说要免为庶民的,有说要暴之朝肆的,但许久都没有定下来。

曹丕却也不在意,任由朝臣们议论不休,径自带着人出宫巡视游观。


洛城刚刚重建,许多地方还十分荒凉,越往南走就越是贫瘠,曹丕从车中探出头来,这块地方一路走来两边的房屋都十分破败,从遗迹却能瞧出曾经的繁华,他问道:“这是到了哪里?”

“回陛下,这是前代被毁的洛阳南宫旧址,现在……临淄侯正住在那边。陛下想要召见么?”

“哦,不必了。”曹丕挥挥手道,“继续走吧。”

车驾不停,左右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。曹丕不用想也知道,他们在猜测临淄侯的事情。

曹丕心里笑了一下,却不去管这些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命车驾停驻下来。

他下了车,回顾左右道:“你们过来。”跟随的侍从们马上安静地凑了过来。

曹丕抚上腰间的剑,对他们道:“你们看,这就是当初杨德祖所说的王髦剑。”并解下来展示给他们看。左右纷纷表示这果然是一把千金难求的宝剑。却不知曹丕此举何意。

曹丕继续道:“杨德祖当初因为一些小事按罪伏诛了,我每次看到这柄剑,就想起他来。他的过错也没有多么大,罪并不至死,所以现在想起就总是觉得特别惋惜,如果是我的话,一定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。”

左右也马上纷纷附和惋惜起来。

曹丕却忽然问道:“杨德祖已经不在了,那王髦现在在哪里?为了这柄宝剑,我也要召见他一下。”


过了几日,王髦果然被找到,曹丕就召见了他。

曹丕嘉其宝剑,赏赐了他许多谷帛。

王髦感恩地笑道:“陛下真是个念旧之人,那杨主簿要是泉下有知,也定然十分感动。”

曹丕也笑了,问他:“当初他请你铸剑的时候,有没有说过什么?”

王髦答道:“杨主簿也是个奇怪之人,我这把剑本来就是一柄销金断玉的宝剑,杨主簿却非要我用一堆装饰之物把它雕饰起来。他说此剑赠人,他希望那人永远只用它作为一柄装饰之物,永远不染半分血腥。”

曹丕笑得十分开怀:“哦,如此说来,那我却正好没有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了。”

王髦道:“陛下顺天承运,怎么可能会辜负我们的心意呢。”

曹丕跟他又寒暄了几句,就让他回去了。


过了许久,曹植的处罚终于发落下来,帝以骨肉之亲,赦而不诛,暂改封为安乡侯。


(完)


当时特意写的考据注释也没存,好多梗我自己都记不得了,我仔细想了想,最主要的梗大概是附会延陵季子挂剑的典故吧

这好像才是真的我第一次写的同人,有一点点想修改的地方,算了不改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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